第七届北京大学清明论坛近日举行。本次论坛的主题是“死亡与尊严”，在论坛上，专家学者、医生、文艺工作者等共同探讨了如何体现和保障现代人的死亡尊严以及怎样从死亡中找到生命的意义。以下是中国香港电影导演陈茂贤的主旨演讲内容。
陈茂贤在演讲中。（图片由“清明论坛”提供）
我是一名导演。我出生在香港，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香港的葬礼是非常恐怖的，永远都是用那些很吵闹的乐器弹奏出很难听的音乐。那些传统的习俗也让我觉得很难受、很悲伤，死亡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它意味着你永远无法再见到死去的亲人。
香港有一个地方叫红磡，它是非常特别的地方。因为，它的一边有很著名的红磡体育馆，经常办演唱会，很多人去看，很热闹；另一边则是香港的殡葬行业聚集的地方，香港的殡仪馆、长生店都在那里。在殡仪馆的外面，街上到处可以看到各种纸扎、灵车，纸扎公仔好像永远都是对人笑着的样子，看上去很恐怖。悲喜交加的红磡，仿佛是人生的一场缩影。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导演一部关于传统香港葬礼以及探讨生死的电影。其实，《破·地狱》是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时候创作的。那时候，我最爱的外婆过世了。我从小是由外婆带大的，我和外婆的感情非常好。我记得那时快要过年了，外婆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腿都肿了，医生说要送她去医院检查。可外婆不想去医院，因为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就骗她说：你先去医院检查，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出院了，我们一起吃饭。结果，农历腊月二十八送进医院，大年初四我的外婆就走了。那一天，正是我的电影《不日成婚2》开工拍摄的日子，那是一部喜剧片。但实际上，整部戏我都是带着悲伤的心情去拍的。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骗外婆。
电影《破·地狱》海报
正如电影里说的：我们一出生，时间就开始倒数，但我们与他人的关系却在每天增加。一直到我们与他人的感情增加到足够深厚的时候，我们还没来得及去回应这些感情，我们分开的时间就到了。在写这个剧本的时候，我的情绪很差，每天都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的人生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想通过创作一部关于香港殡葬题材故事的电影，去探讨“活着的意义”这个命题，希望通过创作去抚平内心的伤口，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破·地狱》的片名取自香港的一种传统丧葬仪式。旧社会相信，人若生前有罪孽，死后会沦落地狱。所谓“破地狱”，就是通过喃呒师傅的法力，帮助死者解脱执迷，不再受地狱之苦。我写这个剧本之前，花了一年半时间跟着殡仪顾问去殡葬行业访问、观察，我去过很多太平间，见过很多不同状态的尸体。
在香港的殡仪馆里，一般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为逝者整理遗容，如果尸体的状态比较差，时间就很紧张。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孤老去世后因为发现得比较晚，尸体已经有点腐烂了，但是殡仪顾问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遗体整理好，最后让所有的亲人都能见他最后一面，让大家感到很安慰。在我没有进行这个访问之前，我觉得香港殡仪行业的从业人员是比较冷漠的，没有什么感情。但这次访问之后，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
在电影《破·地狱》里，有些剧情就是通过整理遗容来体现死者的尊严和体面。比如，熙雯是一个癌症病人，最后离开时她的头发因为化疗而掉光了。片中的男主人公、葬礼经纪人魏道生帮她穿上了生前最爱的衣服，还特地送了一个假发给熙雯，让她以最美的样子和朋友们做最后的道别。还比如，道生最后为死去的喃呒师傅文哥换上西装，文哥这辈子从没穿过西装，他一直很想穿一下西装，所以在他死后，道生帮他完成了最后的心愿。
写这些剧情，其实是想平复我自己内心的遗憾。为什么呢？我外婆过世的时候，我很想帮外婆完成她的心愿，比如让外婆穿上她喜欢的衣服，但是由于传统习俗的约束，外婆最后是穿着寿衣离开的，我没有坚持下来。所以，我希望通过这个电影里的情节告诉所有的观众，我们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后来，我带着电影《破·地狱》去世界各地宣传。在马来西亚，我遇到当地的一个自媒体创作者，他同时也是一个殡葬行业的第三代传人。他告诉我，如果要想走得体面、尊严，我们就要时时刻刻思考死亡，因为人生无常。他自己就随身准备了一个“人生行李箱”，里面放些什么东西呢？关于他的一切资料，包括出生证明文件、银行存单、保险合同等。他还挑选了一张自己最好的照片以及一身喜欢的衣服，准备将来葬礼上用。他说，自己的葬礼由自己做主，这样就可以走得更有尊严。
一开始写剧本的时候，我常常想：生命存在的凭证到底是什么？当我们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我们的身体回到了大自然，那时候只有靠那些认识我们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才能记住我们。而当他们也都全部离开了这个世界后，还有谁会记得我们？所以，我非常悲观，觉得自己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电影拍完后剪辑了9个月，前后剪了48个版本，结局全是非常悲惨的。几乎所有的演员读完剧本后都对我说：这个电影太惨了，能不能换一个比较好的结局？饰演道生的黄子华也激烈反对，他说：“作为电影工作者，我们有责任把正能量带给观众。如果观众看了你的电影，产生了不好的情绪，甚至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是我们担当不起的。”突然有一天，我觉得黄子华说的话是对的，于是我重新再剪了第49个版本，改成了现在这个有正能量的结局，我想让观众在结局中看到一丝希望。
后来，这部电影在很多电影节都有不错的成绩。电影在香港亚洲电影节放映的时候，反响非常热烈。当天晚上我很开心，我和团队一起庆祝的时候，偶遇了一个女生。她告诉我，她本来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但是看了这部电影后，让她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
第二天，我们遇到了一个婆婆。她看完电影后找到我们，她说她本来打算自杀，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做了详细的自杀计划。刚好看了这部电影，结果她被道生最后的独白感动了。她哭着对我们说：“我不知道香港700多万人里，你们的电影能够救多少人，但是起码你们救了我。你们的电影有很大的力量，让我决定继续活下去。”
《破·地狱》里有一些台词后来成了金句，很多观众都表示喜欢，比如道生说过，“活人也需要破地狱，活人也有很多地狱”。在电影的结尾处有一句道生的独白，尤其引发观众的共鸣。这句独白是这样说的：“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赚了，不需要介意什么时候下车，不如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这段独白是我后来加上去的，我想用这句话来告诉大家，这就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我非常感恩大家喜欢这部电影，因为它就是我写给人生的一封信。其实，我也很感谢这部电影，虽然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很悲观的人，但起码拍完这个电影，我慢慢可以踏出第一步，去感受人间的温暖，去找到人生的意义。
我希望我们可以努力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学习，用完美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希望每一个观众看完《破·地狱》之后都能够得到正能量，希望大家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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